《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
主编:潘洗尘树才
长江文艺出版社年出版
西川
西川,生于年3月16日。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系年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和亚太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年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年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年香港浸会大学访问作家。年与友人创办民刊《倾向》(三期以后停刊),并参与了民刊《现代汉诗》的编辑工作。著有诗集、诗文集、散文集、随笔集、论文集、评著、译著、编著等约二十部。曾获上海《东方早报》“文化中国十年人物大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年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德国联邦文化基金会奖修金(,)、美国/意大利拉涅利城堡基金会奖修金()等。参加过年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年法国巴黎瓦尔德玛涅国际诗歌节、年美国芝加哥人文艺术节、年和年德国柏林国际文学节、年加拿大温哥华国际作家读者节、年香港国际诗歌节等。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编幅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编幅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把羊群赶下大海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会看见。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让大海从最底层掀起波澜。
海滨低地似乌云一般旷远,
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
凌厉的海风。你脸上的盐。
伟大的太阳在沉船的深渊。
灯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声音低缓。
告别昨天的一场大雨,
承受黑夜的压力、恐怖的摧残。
沉寂的树木接住波涛,
海岬以东汇合着我们两人的夏天
因为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往世书
黎明之舟下碇,黄昏之舟启航
金星闪耀,为亡灵引路
掠过今世的马厩和葡萄园
给那些畏惧阳光的面孔
带去果实和成熟
梦的无花果,颤动在盘子里
语言的松柏,筑城在山峰
但这一切完美而无用,当金星
下沉,当月光撒落在
这北方荒芜的路径
啊,往世的月光!寂静的大地!
穿过黑暗的大门,听见风的絮语
被祝福的火焰熊熊燃烧
照见那些赤裸的花瓣——
信仰未来的躯体
只有这诗篇终将消逝
而岁月的真理是水落石出
岁月无尽,而往世不远
像一场风暴刚刚结束
而树梢上犹坐着风暴的母亲
被金星所赦免的善恶
化作灵魂的知识,熟悉这荒芜的
路径和人间悲伤的影子
一个女人的尖叫如此有力
仿佛晨曦同样为往世而升起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炼金术士之歌
公元年
我所生存的大千世界
请紧紧抱住这一炉烈火!
为了你们能够永久存在
不要拒绝变化,祝愿我成功!
我要把高山、大海炼成一锭黄金
风吹雨打不变形
让上帝在上面行走,赞叹我的艺术
让那些小气的天使们也心怀嫉妒
清除垃圾靠的是一场大火
我熔化了一切让孤独惩罚我
一条条大河流泻水银
一座座村庄生满罂粟
遍地矿石皆备于我,我的劳动
挽救上帝习以为常的人心的堕落
黄金不是疯狂也不是赞美
黄金是静止,是同归于尽
最终的静止
没有呼吸,没有光合作用的静止
最终的辉煌
没有舞蹈,没有歌唱的辉煌
让时间崩溃,没有腐朽
让完美胜利,没有亵渎
让夜像密密麻麻的爱情之鸟
围住我窗台上的小灯
千奇百怪的物质回归元素
我这一颗拒绝宿命的心回归精神
窗外的大风像精神在怒吼
我的不成熟的艺术像炉火
闪烁不定
永远只差一点点,永远功亏一篑
你们来呀,昨夜浮现在我梦中的模范
长袍飘飘的荷马和但丁
我从水中提取氢气,让它燃烧
我从世俗的偏见提取真理,让它燃烧
燃烧,来自光明的色彩
燃烧,遇火升温的梦境
最终的静止就是无上的酬谢
直到黄金宣告永恒
直到纯粹的死亡回归上帝
第一次将他感动!
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是开始了一场对蝴蝶的屠杀;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驶来,就决定发动一场自杀飞行。它们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它们偏偏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只只死去,变成水滴,变成雨刷刮不去的黄色斑迹。我只好停车,一半为了哀悼,一半为了拖延欠债还钱的时刻。但立刻来了警察,查验我的证件,向我开出罚单,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车。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死于感冒的人
他不肯相信他会被几个小人所打倒。
他不怕蛇蝎猛兽——凶猛的它们已成陈词滥调。
这逆风而行的人:风愈大,他落脚迈步愈有力。
他本应倒在雷电之中,如悲剧剧本所述,以符合一个英雄的身份。
然而他倒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不肯相信,几个小人用小儿科的手段,
抖抖机灵,就将他打倒;他相信
在小人背后站着阴险而强大的敌人例如一种价值观化成的巨妖。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是负有使命的人;
他自己更要求与他崇高的理想相对称的敌人。
多年以来他瞧不起市侩,
远离市侩,他断定历史会赏脸把他的意思弄明白。
从生活的全部滑稽中挤出了往往呈现于打架斗殴的严肃性。
你看他被几个小人所打倒,不可能呵。
这让错愕的蛇蝎猛兽们只好求助于陈词滥调:哎呀,哎呀。
仿佛他战胜了癌症,却死于感冒。谁也没有料到。
我藏着我的尾巴
我藏着我的尾巴,混迹于其他藏着尾巴的人们中间。
我俯下身来,以为会接近我的影子,但我的影子也俯下身来,摆出一付要逃跑的姿势。
喝一肚子凉水就能淹死全部的心里话。
走着,我摊开手,但我不祈求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啊,有什么东西会自动落入我的掌心?
碎玻璃割破手指,不见蚊子飞来。
我练习双眼,练得像鹰眼一样锐利。终于可以看清一切,内心的无奈便无法逃避。
如果你走得太近,我就用不上望远镜了。我的望远镜专为看你而准备,你应该仅仅呆在远方。
街上的花瓣,是否西施的碎指甲?
我干过的蠢事别人再干,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再干一遍,只是想显示我诡计多端。
既不能站在疯子一边对常人之恶束手无策,也不能站在常人一边对疯子之恶束手无策。
聪明人赶在天黑以前用完一天的理智。
抬头望月,我猛按车铃,同时忍不住像马一样朝月亮喷出响鼻。月亮上真安静。
星期二,吹熄的蜡烛上一屡青烟。
星期三,南方的苍蝇打败了北方的苍蝇。
我用汽车尾气招待聚会的老鼠。它们心满意足,一致同意:世界真该死,而它们不该死。
别吓唬人,去吓唬不是人的人吧,他们需要被吓唬,就像他们需要被讨好。
我用硬币在你的皮肤上压出图案。
你计算天空的重量。玩一玩,行。你若认真,我就只好把你掐死。
夜晚的游荡者,我们避免相识。
墙角之歌
我把一只乌鸦逼到墙角
我要它教给我飞行的诀窍
它唱着“大爷饶命”同时卸下翅膀
然后挣脱我,撒开细爪子奔向世俗的大道
我把一个老头逼到墙角
我要他承认我比他还老
他掏出钱包央求“大爷饶命!”
我稍一犹豫,他薅下我的金项链转身就逃。
我把一个姑娘逼到墙角
我要她赞美这世界的美好
她哆嗦着解开扣子说“大爷饶命!”
然后把自己变成一只瓦的灯泡将我照耀
我把一头狗熊逼到墙角
我要它一口把我吃掉
它血口一张说“大爷饶命!”
我一掌打死它,并且就着月光把它吃掉
与芒克等同游白洋淀集市有感,年7月
太阳有多亮我不知道
但太阳晃得老汉双眼含光我看到了
太阳照耀多少人聚在集市上我不知道
但太阳让锅碗瓢勺开口说话我听到了
太阳怎样煽动庄稼生长我不知道
但被太阳焐馊的饭菜我闻到了
太阳怎样提携村干部我不知道
但省长训斥地委书记不同于镇长训斥村支部书记我知道
人间的集市。集市上的塑料凉鞋
塑料凉鞋里臭烘烘的脚
上海发卡卡不出河北姑娘的阶级味道
河北姑娘不稀罕白洋淀的菱角
白洋淀的水域在太阳下渐渐缩小
有抗日老英雄一直活到今朝卷入市场经济的大潮
太阳能否照进阴间我不知道
但摆放在太阳下的冥币使阴间通货膨胀我猜到了
太阳像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得到处乱跑
跑到集市上的人是不是牲口我不知道
但一个人在集市上混半天或一天
然后还得比牲口体面一点地回到自己的槽头我想我知道
人有了钱抽口烟,牲口有了钱睡个眠
白洋淀上的清风干净地吹着我想我知道
数次航行在大海上
徐福的大海、郑和的大海、哥伦布的大海、索马里海盗的大海,是一样的大海。
苏轼所说的空濛的大海,他所惧怕的大海,他所跨越的琼州海峡。哦,失魂落魄的他。
谢安游海,不知他所乘船只的吨位。风来浪起。哦,稳坐的他。
李白欲学安期生东海骑长鲸,终于溺死于江水而不是海水。大海终始是他想像的对象。
秦始皇连弩射长鲸声如奔雷。凭噪声可知其帝国的强盛。
别人的文明由海水里诞生?咸的是吗?我的文明由泥土里抽芽?苦的是吗?
大海空濛,海水冰冷,25分钟可以致落水者死命。
若阿芙洛狄忒忽然,站在巨大的贝壳上冒出水面,她必满身鸡皮疙瘩才对是吗?她那一对波提切利的小乳房必如海水一般冰冷,乳晕缩在乳头周围。
大海浪漫而可怕,特别是在雨天,在傍晚,在寒风里。
我已数次航行在欧洲和北美洲的大海上。记忆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警句,使我不同于其他渡海者。我理解该警句的意思就是把命交给舵手,就是自我放弃,就是革命同时宿命。—。
舵手他此刻或许在读报,像放任飞机自动飞行的飞行员,甚至把报纸盖在脸上打盹。
我已数次航行在大海上:去年行走于出产白色大理石的帕洛斯岛与野狗乱睡的雅典之间,
今次行走于九种色彩的维多利亚与七种色彩的温哥华之间。大海是一样的。
轮船,钢铁巨物。轻易地飘浮。
与我同行的Joan在船舱里批改学生的作业。
甲板上有盖着毛毯睡在风中的姑娘、站在舱门口坚持吸烟斗的老头、扶着栏杆发呆的青年、抱着孩子走来走去的中年妇女。但没有三峡渡轮上卖花生米遭到鄙视的脏兮兮的小女孩。
远处另一艘轮船如巨鞋漂浮在海面。泰坦尼克号撞向冰山。
我站在甲板上,等待长鲸跃出水面:长须鲸或座头鲸。
我见过长须鲸的模型,在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也见过它比盐更白的骨头如海上漂木横放在PortRenfrew的一家路边餐厅里。我在那里要过一份煎三文鱼炸薯条。
但,没有长鲸跃出水面。我的梦想落空不算啥,但让李白的梦想落空该是老天的刁难。
我已读破10万卷书行过10万里路。但没有长鲸跃出水面。
或许向生活要求美丽甚至壮丽的报答乃是奢侈的僭越。不能这样。
岛屿一一掠过。海面瞬间广大。白色的海鸥落在白色的船舱顶上。大海由蓝色变成灰色变成黑色。看见岛屿上的灯光一霎心动。
海风越刮越猛。朱湘蹈海没有明确的诉求。惨白的巨浪仿佛由船尾喷射而出。
访北岛于美国伊力诺伊州伯洛伊特小镇,年9月
一百吨乌云
像大草原上散开的蒙古骑兵呼拉移过伯洛伊特上空
一百吨乌云分出一吨乌云
砸向伯洛伊特像蒙古骑兵搂草打兔子绝不放过哪怕衰败不堪的小镇
翻开落叶,是溺死的昆虫
走进空屋,会撞见湿漉漉的鬼魂颤抖个不停
小汽车抵达小旅馆
小旅馆的吸烟房间里烟味淤积不散即使打开屋门
这吸烟的过客一天要吸三包烟吗?其忧郁和破罐子破摔的程度可以想见
而本地人忧郁更甚
眼见得镇子上的一半橱窗空空如也
却绝不动起吸烟的念头,这真对得起停车场上寂寞飘扬的美国国旗
这是三岔路口上的伯洛伊特
只有两三个人在银行的台阶上低声交谈
只有一个人在借来的白房子里
用菜刀剖开紫茄子,相信烧一手好菜就能交到朋友
黄昏过后是夜晚
夜晚过后是只能如此、只好如此的流亡者的秋天
秋天将树叶一把揪走
只有一个人为此而心寒,瑟缩为一个原子
并且伸手捂住他桌上的纸页
仿佛天际一阵大风越过了地平线来到面前
连阴雨
不是长头发——是长毛——是石头上长毛是面包上长毛
是连阴雨
是连阴雨让衣服长毛心灵长毛——这是衰朽的内驱力
让木头长出蘑菇让口腔长出溃疡——同一种力量
让爱长毛——爱不是需要毛吗?
让抒情长毛——这才能显现出不长毛的抒情——中老年的抒情
长毛就是长醭——我妈说就是发霉——我爸说
长毛在瓦片上在夜晚11点以后的街道上
钟表的滴答声——
雨说话的哑嗓子——
长出犯罪者徘徊者犹豫不决者——这是连阴雨的效果
淋湿的女人——
80天的连阴雨——还不算长久
80天的连阴雨覆盖3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大海——还不算广大
淋湿的女人孤独而可怜——
是连阴雨让鞋子进水湿了袜子——脚冰凉
然后水推进在人的身体里
从下往上顶到大脑——那里一片汪洋
连阴雨下在汪洋大海之上——货船驶向亚洲——雨下在日本的庭院里
有人老去在中国——
雨下在远离岸边的工厂里下在乡下
厨房的屋檐上水滴滴个不停——饭菜备好在不好不坏的年头
在不好不坏的年头产生不好不坏的念头——
有人死去
运气不好的人不甘心遂移居到城里——半个人不认识
穷人和富人长一样的毛
但富人并不担心——可以扔掉长毛的东西——不包括他们自己
好经济和坏经济长一样的毛
但好经济知道怎样做长毛的生意——
能够避开连阴雨的事物避不开长毛
愤愤不平者的诅咒——
内在的生活膨胀——
海鸥和乌鸦个头巨大——
小超市里的黄瓜个头巨大——这是连阴雨的缘故吗?
门轴膨胀——开门的声音——狗乱叫
狗乱叫的内驱力也就是楼上脚步声的内驱力
也就是衰朽的内驱力——朝向死亡的内驱力
表现在连阴雨之中就是长毛
就是秃顶的人不长头发而长毛——这也就是新生
发霉然后新生——
在雨中——
这是连阴雨的力量,看吧——
我奶奶
我奶奶咳嗽,唤醒一千只公鸡。
一千只公鸡啼鸣,唤醒一万个人。
一万个人走出村庄,村庄里的公鸡依然在啼鸣。
公鸡的啼鸣停止了,我奶奶依然在咳嗽。
依然在咳嗽的我奶奶讲起他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我奶奶讲着讲着就不讲了,就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到这时才真正死去。
车前子
车前子,男,原名顾盼,年3月17日生于苏州,年初在北京居住至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写作诗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写作散文,出版有诗集《纸梯》《散装烧酒》《像界河之水》以及散文随笔集《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西来花选》《偏看见》《云头花朵》《江南话本》《好花好天》《茶饭思》《不寒窗集》《册页晚》等二十一种。
三原色
我,在白纸上,
白纸——什么都没有,
用三支蜡笔,
一支画一条,
画了三条线,
没有尺子,
线歪歪扭扭的。
大人们说:
红黄蓝,
是三原色,
直线,
象征三条道路。
——我听不懂啊,
又照着自己的喜好,
画了三只圆圈。
我要画得最圆最圆。
羊
生活在卫生学校操场的一只羊,
它走走停停。刚才站立的树下,
羽状叶子突然变黑。
当我目睹了大群白衣服覆盖的女孩。
结
结。皱褶。两棵树之间的布匹。
潮湿的黑结,系紧躯干,
透不过气来还牵住
果实里的硬块。
(一个小小的情结。)
皱褶覆盖的结,覆盖的
灰尘,皱褶中的空。
一杯水浮起。绕过沉沉——
在世世代代的布匹内,躯干的痕迹,
结,
深黄皮肤上一直
嵌进肉里。
脆弱的皱褶蜷缩结中,
五指断裂。
怀抱公鸡的素食者
怀抱,公鸡的素食者,在素食者
怀抱,喝水。
公鸡在素食者怀抱,睡觉。
也梦见他喝水。
一个素食者是三个素食者,
加上自己,就能把河床的四只脚垫高。
但只有一个素食者有力气,
在床脚刻下不喝水的公鸡。
四张黑白照片
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瞧!蚂蚁。
爬过五个孩子中最小的
一个,他用手背擦着眼睛。
“谁说他是最小的一个?”
风在瓦砾堆上,
从房屋拆下的碎片。
风还小,
还没长到拆出的椽子高度。
他举起了望远镜,在瓦砾堆上:
一个小水手驰进蓝天。
一头只有骨头的山羊在蓝天上,
箴言般——继续吃着芦苇。
五个孩子只剩下一个,
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冲着照相机做鬼脸。
底片把她身后的房屋带走了。
伪格言制造者(2)
悲伤的农民,给首都运来芋头。
它痒痒的皮毛,像猕猴,像一个南方人,
像内战,像由挠痒引起的内战。
神圣家族九
游泳,如果浮躁,
不如不游。
比如钓鱼,鱼头,
家长一样滚蛋:
没有孩子泡影的怀抱之中。
——
从家族……游泳的——
比喻里蚌壳脱衣,
我接到溺死多年的朋友,
午夜,他发来传真,
没有毛骨悚然,
亲切的日子,我想,
一去不返。
——
肉体之皴晃荡,
要晃破,
乱插着鹬嘴的国家,
汝,
没有红唇,喂,
吞吐,碗里的水。
——
不良的被窝,
无,眠话可弹,
一如烧饼泡沫,
比如,唱歌。
——
转基因雪,六月,
饱餐终日的米:
没有雷电泡影的怀抱之中。
下地狱,如果不深入,
不如不下。
顶上的心
逝者会想到我们。
想到我们,逝者就安排一个梦,
让我和他见面。逝者想到我们,
会比我们想到他们的时候,要多。
我们在俗世张罗晚宴,
逝者则静静地安排一个梦,
我们到梦里。
他有这个能力。
逝者和我说几句话,
或者托我——力所能及。逝者从不过分。
而晚宴的嬉戏之中,
你对我要求太高,太高了,
我常常无法完成爱。
有时候逝者什么也不说,
安排下一个梦,
就为了看看;
祖母站在面前,望着我,
她往手腕缠绕念珠,
仿佛滴水,
包圆天光云景,
源源不断,敞开的内壁,
抵达顶上的心。嘀哒,就走了。
我知道她回到那里。
我也不是对每个逝者都有时间。
水没有使他们淡忘。
极乐完蛋世界
极乐完蛋世界的标题,
是非文字,
文字是非之中,
这梯!装饰性,
一个个湿润放映孔,
一个又一个漏洞,
叠罗汉,叠着上述罗汉。
停下快进,停,
女人在洞里剪辑小孩,
让女人在洞里剪辑完残疾的孩子,
不多的回声,
不总与心灵有关,
牧人配音深奥,
洞中,羊角盘问,
交缠的双行诗,
大地是占有阴影的斑点,
(只有这一行吗?)
没有对话,
你标题。
洞脸出现,
棒打圆桌上的丝茧,
棒打围坐圆桌边的染红丝茧,
惨叫吧,喜庆,
硬腿追不上这草地起伏的呼吸,
剪掉指甲,
我才允许你抚摸,
人类的归宿,猴山,
洞口交于成群结队的妻妾,
身体断成鲜绿两截,流着树液,
直到淹没占有阴影的斑点,
孩子们,拿着斑点,
往宇宙的窗玻璃上一阵猛砸,
极乐大地是占有阴影的极乐斑点。
河
有些年,我浓缩成一滴墨水,
溅到地上。绕着我兜圈,
搬来食物丰盛的圆桌,
杯盘狼藉,乡村葬礼,喧闹着。
它并没有幸灾乐祸。
随即弃我而去。在塔里,
旋转上升,抵达尖顶,
然后魂灵出窍。
它并没有散佚,像埋怨,
抽出一棵树,在尖顶上面。
树上面,
云!窃窃私语。
云的上面。
幸运的小河死在大海。
地藏寺
地藏寺。
假睫毛时代。
街头。
59秒钟前。
今天。
——
猫群从具体,长条桌东边一长溜爬向西边,
字体大小不一,街头,途中鲜花脸进化,
59秒钟后,身体深处——行善的时间,
夹杂物(风过“午……”),
今天,急转弯,
让颚显现小人物。
在现实,假睫-毛时代,
后裔。
注册。
加极品好友。
晒一晒。
脱敏更有患者。
呼之欲出,身体极限,是显示——红屏风从正中后退,
翠鸟栖满刻薄的颧骨。朱雀之年。
双塔用一张合影弥补裂痕,
我闻到他收缩生态。
光园中空,外脑被编织成篱笆与云。
特约。受罪伞打开。
人类头顶。抵达喂你风格。
作恶;
和国家,你忏悔一个片段;
整个身体像条大腿架在那里;
得到发光奶水。
故事
直到花菜,
被审讯成脑袋,
烂成脑袋,永远阴冷、
污泥浊水的自由市场——
永远阴冷、
潮湿的地面。
审讯,直到脑袋嘟嘟囔囔,
长出一颗超然的花菜。
起伏不平的花菜表面。
(扭结的鲜肉,
联系新人,直到年息,
被审讯成旧欢。)
——
审讯能让脑袋嘟嘟囔囔,
长出一颗超然的花菜;
这里阴冷,自由市场——
永远潮湿的地面。污泥浊水:
“要我们密室相会。”
春宫
它飞的异族让我不安。
胡蜂腹部的细须:电线剪断,
裸露金灿灿铜丝。
——
推自己的棺材,死者,
好像带一本书来园林,
您的计算机无法启动。
——
态度谦虚,筑巢一样端正,
烦请柳荫补丁——
蓬松客人已经回家。
——
浑身开满中国玉兰的死者,
将不对个人文件或信息做任何更改。
在洞穴引言处理幻境。
——
这可能需要几分钟。
一阵微风发作,
死者像一阵微风发作。
雪松
雪松,姓名赵雪松,男,汉族,年4月23日生医院。山东大学中文系专科毕业,先后干过县文化馆创作辅导员、新闻记者。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作品。现居山东滨州。
旗帜
旗帜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手里举着
他的自信照亮了整个队伍
他本可以是一个怯懦的人
旗杆给他传递了威严
他目光炯炯,胸膛挺直
现在,旗帜易到队伍的第二个人手里举着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是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
旗帜易到我手中为时尚早
所以我憋足了劲等着
气宇轩昂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一步不落
一小片阳光
隐居在尘世间很久了
一颗钻石,而不是一堆
一只白天鹅的羽毛
不广大,但有人为此光明
过着专注的内心生活
在树林中闲置的空地上
像一个逝者那样安详、宁静
云在远处拧着湿意
风也不摇动周围的树影
一小片阳光中
青草生长的幸福是秘密的
蘑菇的感恩是秘密的
铁的生锈是秘密的
一小片阳光
像一个历史事件那么悠远
封闭已久,退出树林就看不见了
一小片阳光
让我更相信阳光是什么
我是偶尔经过那一小片阳光的
一小片阳光
像生长在我身上的
一片疤痕
体力劳动者
一名装卸工在庭院中央洗脸
这是他下班后
每天要做的事情
满满一盆清水
被他用两张大手撩起来
水花四溅
他的嘴里发出
畅快的噗噗声
他洗得坦坦荡荡
他是一名卖足了一天力气的
体力劳动者
他无愧于这一天,无愧于这盆清水
石头
没有一块石头不陷入终生回忆——听!
它们在谈论
——为何身处此地
我听到这些深渊里的耳语
从高高的山坡滚落
内心的狂喜
我不能靠近石头的心脏
而只能是一只耳朵
我不能保持石头寂静的高度
回首刹那
月亮盈满空缺的山冈
一叶障目
我专注地看着——一片树叶
从树上飘落下来。它飘着
慢慢落到地面上
我看着它在地面上滚动。停止。又朝前
爬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没有比看
这片飘落的树叶更重要的事
我看见那片飘落的叶子
它挡住了我其他的视线
我看见——并使这片叶子的飘落
成为一个事实
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
致早春
它在叫我
一缕游魂在叫我
没有“啪”的一声掉在苍白的大地上
像一枚硬币引起骚乱
没有……一点声音
啊!小雨点,羞怯的春天的幼芽
用它凉凉的小舌头舔我
——叫我
燃烧的市声
羸弱的人群
它小,我就更空旷
它冰凉,我就更迷茫
……它在叫我呀,一个晶亮的逗点
我诗歌的又一重韵脚
打在我魂不守舍的
行囊里
——它在催促我
回家……回家……
小声说话
深知人生困苦的人
也是谦逊的人
他们在灯影以外,蹲着,小声交谈
语调有着秋日田野的安谧
语速委婉,仿佛在说:情况也许会如此
在他们身后,正在灌浆的玉米
像刚刚睡熟的婴儿没有被惊扰
无限的夜色
尊重两点明灭的烟火
就像无限地容纳
两个尚没有接近真理的人
在小声说话
何小竹
何小竹,男,年5月8日生于重庆彭水县,苗族。年代参与“第三代”先锋诗歌运动,为“非非”诗派成员。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诗集《梦见苹果和鱼的安》、《6个动词,或苹果》,小说集《女巫之城》,长篇小说《藏地白日梦》等。现居成都。
梦见苹果和鱼的安
我仍然没有说
大房屋里就一定有死亡的蘑菇
你不断地梦见苹果和鱼
就在这样的大房屋
你叫我害怕
屋后我写过的黑森林
你从来就没去过
你总在重复那个梦境
你总在说
像真的一样
我们不会住很久了
我要把所有的门都加上锁
用草茎锁住鱼的嘴巴
一直到天亮
你还会在那个雨季
用毯子蒙住头
倾听大房屋
那些腐烂的声音吗
大红袍
我穿上这件袍子
很多男人都这样穿过
很多男人也是这样说的
大红袍下
藏着我的魔术球
黑白两色
一手捏一个
每天我都估算着
该伸出哪一只手
总说时间到了
可是在那间铺子里
老裁缝还没有裁好另一件袍子
老花镜搁在寂寞的中午
如果你
因为雪天感到冷
我把袍子借你
但要相信你自己
害你的并非什么魔鬼
相信那绝对是幻觉
相信大红袍
只是每个男人都穿过
捉蚂蚁的人
最初是一只蚂蚁
(一只很黑的穿黑皮袄的蚂蚁)
来打听消息,它发现有一粒豆子
煮熟的小米豆
当时安正在洗碗
还洗一把汤勺
我说:“安,捉蚂蚁要当心。”
“但是我的手,”安说。
“那倒也是,”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又说:“安,你看见了吗?”
安说:“什么呀?”
“呵,这就行了。”
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我说:“呵,行了,就是这样。”
菖蒲
羊在山上跑
那人看雨从羊背上走近
于是采菖蒲的孩子
说刚才还看见
有一个太阳
菖蒲挂在木门上了
女人在洗澡
忽然想到那头牛了
两天前就生了病
牛车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人抱一捆菖蒲
晚上熬成汤
羊又在山上跑了
云很白很白
那人黑着脸
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
那天的确也是这样
先是一个农民牵来一头牛
让我们拍照
后来别的农民听说了
也把他们的牛从牛圈里牵出来
牵到雪地上
让我们拍照
副县长说,够了,够了
别牵来了
记者们没有胶卷了
但农民们还是把所有的牛都牵了出来
他们都想给自家的牛
照一张像
与石光华在成都谈论李白
李白是唐朝
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他看见什么
就写什么
他想到什么
就写什么
他送别一个朋友
就要写一首诗
他写诗
就像说话一样
我们就这样
谈起了李白
在成都
在夜晚
在一个酒吧
我们一直谈论到深夜
反复的话题
是李白赠汪伦的那首诗
李白乘舟归欲去
汪伦把他送上了船
就这么一件事情
李白写了一首诗
你敢不敢这样
写一首诗
写成都
写我们饮酒
写石光华
写何小竹
写李白和汪伦
写作
我喜欢这种写作的方式
尽管我有抽烟的坏习惯
但窗户已经打开
已经将那些烟雾飘散出去
我也总是小心地
没有让一粒烟灰
在写作的过程中
掉落在纸上
观音
我喊出你的名字
在二月这个暧昧的月份
其实在别的月份我也一样
想喊你
我有求于你
但是我却胆怯着,或者隐藏着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
你的名字一旦喊出
就再也没有退路
啊
点亮房间的灯
我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脸上有一张嘴
嘴上叼着一支烟
然后我才看见
我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我扒开这扇窗户
看见一张床
床上躺着一男一女
男的在说,啊
女的也在说,啊
啊,天啦
我都看见了什么
梁晓明
梁晓明,年5月9日生。81年开始诗歌写作。88年与诗友一起创办中国先锋诗歌同仁诗刊《北回归线》,94年获《人民文学》建国45周年诗歌奖。年5月参加德国领事馆邀请主办的《梁晓明与汉斯.克里斯托弗.布赫——一次中德文学对话》。09年出版诗集《开篇》,《披发赤足而行》。03年开始主持拍摄大型电视诗歌系列片《中国先锋诗歌》,现已完成五十集并播出了四十集。
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我们微笑相互点头很高雅我们很卫生各人说各人的事情各人数各人的手指各人发表意见各人带走意见最后我们各人各走各的路在门口我们握手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下楼梯的时候如果你先走我向你挥手说再来如果我先走你也挥手说慢走然后我们各人各披各人的雨衣如果下雨我们各自逃走
诗歌诗歌沿着我两条眉毛向后脑发展诗歌拥抱我每一根头发在每一块头皮上它撒下谷种诗歌在我的鼻孔里醒来醒来就迅速张起蓬帆顺流而下诗歌冲破我的嘴唇可以听到鸟声和太阳云彩向波浪打招呼的声音诗歌翻山越岭找到我的手脚它穿过天空发现我的眼睛明亮象一块少见的玻璃甚至照出了他的胡须它两鬓斑白为了今天有一张喉咙好安排它露面诗歌流着泪靠在我肩膀上诗歌站在我耳朵上歌唱
玻璃
我把我的手掌放在玻璃的边刃上我按下手掌我把我的手掌顺着这条破边刃深深往前推刺骨锥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血,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顺着破玻璃的边刃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我看着我的手掌在玻璃边刃上缓缓不停地向前进狠着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手掌的肉分开了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纯洁开始展开
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
从骨头里升起的音乐让我飞翔,让我
高空的眼睛看到大街上到处是我摔碎的家我被门槛的纽扣限制我不能说话,我开口就倒下无数篱笆!我只能站着不动时间纷纷从头发上飞走我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当然愿意一柄铁扇把我的星星从黑夜扇空这样我就开始谦卑、细小,可以被任何人装进衣袋乐观地带走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太阳我在上下两排并紧的牙齿上熠熠发光我只能和头发并肩飞翔!我只能朝外伸出一只手象一场暴雨我暂时摸一下人类的家
死亡
--近些日子心里极为敏感,感觉死亡好像忽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其实我八十年代初就那样感受过,为此我还特意走上了断桥,看着满目绿柳,白堤,荷叶和孤山,满怀留恋和告别的心绪,当时就觉得这种内心的丰富实在是诗歌最好的土壤,二十多年过去,今晚开始竟然感觉死亡又一次静静坐在了我的身边。
1:
原来你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来了,象一片小小的绿叶悄悄站上了一根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
我在你旁边,
我看着你
我要用一生的学问,成绩和生长的力量
甚至眼泪,甚至生命,向你挽留,向你哭诉
慢一点,再多点时间,多点健康的阳光
让我奔跑,让我再次散漫的行走在乱流的河边
一首歌,或者一本浅薄的小书
我不怨,甚至不会多说一句浪费的语言
我亲近草,亲近草地下你催生的蚂蚁
那些青菜,甘蔗,突然跃出的猎狗和野猫
甚至大桥,甚至后工业时代吃油的汽车
慢一点,我看着你
我有太多的群山,太多的湖泊还没有亲近
太多优秀的人类还没有结识,交流和握手
我有太多的想法象早春的阳光满天铺撒,可是你
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来了,
一句话不说,就夜晚的台灯一样
悄悄默默的站在一米开外
我的脸前,一个人
将要远去,是我
或者是我最近的亲人
没有更多书籍可以描绘你的气息
但我闻到,浑身沉进了你的手里......
2:
我曾经那么优雅的分花拂柳,象独生子女般
穿行在江南,我看着月亮,
我相信在它的手下我才慢慢长大
我轻轻微笑
那么自信,我那么相信我的微笑里竟然一定有鱼米之香
我说话不多,我相信只有愿意的耳朵才能听到我说话的音节
我只在附近的眼睛里才真正亮出我头脑的光芒
二十岁,我认为我长得越来越美
而且在风中
我认清了人生
整个青春我爱风,爱水,爱所有的星星和沉默的树林
我爱山,爱河流,爱书架上所有智慧的言语
三十岁到了,我终于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我藐视生活把生命看成沙子的飘飞
水汽的升腾,烟雾的袅娜
短暂,渺小,而且无痕
我嘲笑钱,嘲笑鱼,嘲笑咖啡和一切奢华的比拼
终于我忽然的走进了中年
明晃晃的太阳下我终于在头顶打起了雨伞
一个儿子诞生了
一个陌生的自己象一种最大的嘲笑
他天天把镜子放在我的脸前
我的狂妄,自圣,象最不可靠的一碗菜汤
一粒米饭,他小手轻轻一拨
我嘲笑的愤怒立即把我彻底淹没
以至感慨,以至羡慕
以至向往深山老林中自败的秋蝉
3:(去父亲墓前)
这样我又一次来到了你的墓前,青山在背后象波浪
从头顶四处散开
在你面前,我的骄傲象石碑上泼开的一碗清水
一枝香,一缕烟雾毫无骨头的软弱的消散
你死前的眼睛并没有闭上
你快乐,自信,最后的目光依然瞪向你希望的前方
我看不见你的理想和花园,你的风筝只在你自己的脑袋里飘飞
我看不见你的目光里到底有多少对大地的眷恋
还有我,你的儿子
我来看你,那怕现在你早已在空中
在地底下欢笑
你带去的桃树一定已经结满了枝头
你高声朗诵的瀑布一定又一次挂满了前川
你的邻居烧饭的时候一定会被你的朗诵骚扰
你不管,只照顾着自己浪漫的李白
你这老头,不抽烟,不喝酒
一辈子在大肉和辣椒里睡眠
我坐下来,忽然想到
在中国,七十年代
你大街上忽然拉住一位开会的朋友
在狭窄弯曲的江南弄堂,你们俩打开一本唐诗三百首
那么诡秘,那么欣喜,我在后面
象我的儿子刚好也是九岁的童年
这么想着,轻轻微笑着
我竟然忘了,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我的死亡它早已悄悄的来到身边,象一片绿叶
站上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的
它在我们中间忽然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在树影里轻轻摇晃着自得的身体
象家里的一员,它甚至也坐下来
也看着你,像我一样的向过去怀念.....
4:
祖国其实从来都像是一片土地,一条道路
一碗我每天必须要亲近的大白米饭
我可以喝酒,吃肉,
我甚至可以饿着肚子赞美流水
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脚步移开
你微笑,毫无代价的展开身体,
象空气的大手摸遍了大地自己却毫无一点收益,它依然
每天前来,每时每刻支持着它所遭遇的生命
一点一滴,结束的你把它送入灰烬,而新鲜诞生的
你就把时间转变成鼓励
我为什么忽然会想到祖国?此时此刻,我应该想起我的一生
我的耻辱,欢乐,光辉与折磨,我应该
向我的亲人一一告别,
甚至向可能存在的
激励我的敌人
我应该向一切道谢,感恩,用清水的眼光
向过去的一生轻轻淋洒
那些童年的燕子,青年的乳房,肌肉
与到达中年后喷香的香椿
我把它从安吉的深山移来
种在花园里,我比读诗更加仔细的每天看着它的绿叶成长
可是祖国与我是什么关系?在深深思考祖国之前
我应该坐在祖国的家里,还是应该
静静的站在祖国的门外?
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我这个自己?
想的太远,正如太多人想的太近
正如我的生命从来遥控在它的手里
我唱歌,睡眠,我甚至作恶和热烈地做爱
我几时脱离过它的控制?
太多的爱此刻象潮水涌上我开放鲜红的喉咙
民工或者商人,当官的或者在曲线中折腾的交易
扫地者,划船者,收税官和正在喝酒的外交使节
我看着社会那么繁忙的折腾着自己,那么多生命积极地
大步奔跑着向死亡冲去
我坐着看见这一切发生,我无言
我转身带着自己孤独的远去......
5:
心里有你,眼睛才看到你,
心里空虚,世界才露出丰富的身体,
心里有水,滋润在世界之间才可能产生
心里有死,死才会走出来交出怜悯,交出你的时间
象最好的兄弟,它才会陪你慢慢回访你跌宕的一生
无声无息,甚至接受了你的叹息.....
桅杆划过,鸟翅带起了一片微风,风之上
灵魂把大地一一回访,
波浪的一生汹涌的争斗最后消逝在陌生的海滩,静静退下
一点点留下水沫的躯体,甚至留不住一粒细沙
心里有诗,诗就从手上流到了纸上
心里有爱,爱就会带来你诧异的悲伤
心里愤怒,一杯茶都会淹没生命
心里要告别了,就像现在
你读着这首诗,这些字
就像一只只手臂向你挥起,并且丰富的向你摇晃
要走了,我走后的大门会一一关闭
你是你,我是我
此刻连眼泪都一片清亮
闪闪发光
但迷茫的大雾统治着大路,而小路上
我又能找到怎样的故乡?
6:
越来越近,正如世界发展越来越快,转眼之间
昨天的孩子长出了胡须,
牌桌上的孩子们玩弄着科技,正如我手指上紧握着钢笔
但是你的大脚踩向大地,
你几乎盲目的收割掉一切的光荣、耻辱、高楼和皇帝
你一挥手,小草和苹果全部枯萎,你再次挥手
光亮的广场空荡荡通向了奇怪的梦境
我也是人间还在持续的奇怪的梦境
我是,他是,只要你坚持看到了这里,你也会变成一个标点
一句话,一捧散撒在空中的迷幻的焰火
飘飞而且短暂,自恋而且自弃
在现代科技的奔跑中我看到老牛喘息在泥泞的田里
在半山腰读书的细小眼睛中,我看到未来狡黠的勾引
越来越近,正如我偶然看见街上的夕阳,那么圆满,绯红,
它把温暖的光线均匀的播撒在世界的身上,
你的,我的,商店和河面上
一视同仁,不声不响
清扫工来了,甜的糖纸,青春过后的枯萎树叶,甚至文件
甚至精光闪亮的一枚戒指
我怎么样才能平静的面对扫帚的来临?
我怎么样才能无怨无喜的
跟着它的脚步轻轻离去?
7:
不能不提到你,不可能我能够谈天,谈地,谈道德和爱情
我谈完了世界最大的官场,神秘莫测的凶狠海洋
我哪怕最后谈到了亲戚,我还是不能不提到你
我的诗歌,我的命,我的黑夜和让我坚持到现在的最大的信心
我愿意把你做成蛋糕,我愿意用我一切的欣喜,悲伤和孤寂
我愿意把所有的时间做成你飘忽悠然的星星火苗
让它亮起来,死就死吧
我愿意让自己一点点烧尽在你的手里
8:
山峰耸立,正如河流悠远的逝去,篷帆张扬
水波的手掌拍岸又离去
像一个句号,刚刚画好了最后一笔
一首歌
尾音落在了渔夫的网里
像最远的烟囱带着船帆彻底消失在人间的四季
我在白纸上挥手,我在电脑前挥手
树上的秋天一片沉寂
我坐下来,一个逗号坐下来
我还在呼吸
我抬头仰望着明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