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将无法理解,我们在世界出现过曙光之后还会再度不得不生活在像辛梅里安人似的无尽黑暗之中。
这位谦卑而又了不起的人文主义者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迫害和穷困的双重阴影之中,过着一种最最清贫的生活。他永远窘迫,但也永远自由,因为他既不和任何宗派有联系,也不痴迷于信仰的狂热。只是当他感到自己的良知已被塞尔维特之死疾声呼唤,从而放下自己安安静静的工作挺身而出,以已经被玷辱的人权的名义谴责加尔文的时候,他的这样一种寂寞生活才渐渐演变为以后英雄般的人生。
不过,这样一种历史性的辩论就其提出的实质性问题而言,远远超越时代的诱因。因为这场辩论所涉及的并不是狭隘的神学理论——并不是塞尔维特一个人的神学观点,更不是区别自由派的新教教义和正统派的新教教义之间不同的关键性症结。在这场双方相持不下的争论中所提出的问题是一个内涵广泛得多的问题——一个超越时代的问题:即要拷问我们自己的灵魂。
这一次争论是一场斗争——它固然由卡斯泰利奥拉开序幕,但这场斗争必将会以其他的名义和其他的形式继续进行到底。神学在这场斗争中无非是一种凑巧的时代面具罢了,即便是卡斯泰利奥和加尔文也只不过是作为一种隐藏不露而又无法克服的对立双方的两位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而已。不管我们如何称呼这样一种始终紧张对立的两极:称呼为宽容与不宽容,或者称呼为自由与管束,人性与狂热,个性与划一,良知与暴力——其实都无所谓。所有这些称呼无非是要表达一种最内心、最个性化的最后抉择:在每个人的心目中是人道宽厚更为重要呢还是政治性的事情更重要,是通情达理更为重要呢还是拘泥于刻板的条条框框更重要,是自己的人格更为重要呢还是趋炎附势更重要。
毫无疑问,在人的本性中深埋着一种神秘的渴求:希望自己能融人社会;但与此同时,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在我们心中始终未能泯灭:梦想能够最终找到会极其公正地将和平与秩序赐予人类所有成员的某种宗教制度、某种国家制度或者说某种社会制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宗教裁判所大裁判官以无情的雄辩证明了,人类的多数原来都害怕自身的自由。事实上,芸芸众生由于面临会使人精疲力竭的众多问题——面临生活的复杂性和责任性,为了避免为众多的复杂问题而操心,期盼天下有一种规矩可循:期盼有一种普遍有效、不会更改和权威性的制度,省得他们自己去动脑筋。——芸芸众生期盼有一个救世主能解决人生的各种问题,而正是这种期盼成了一种真正的酵母:这种期盼为一切社会先知和宗教先知铺平了道路。每当一代人的理想失去热情和光辉时,一个具有诱惑力的人只需挺身而出并且断然声称,是他,而且唯独是他找到了或者说首创了新的救世之道,那么成千上万的人就会趋之若鹜,将自己的信任寄托在这个所谓民族的救星或者说世界的救星身上。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总会首先在世间创造出一种新的理想追求——这大概就是新的意识形态的深奥莫测的意义吧。因为每一个向世人许诺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国家的统一和政治的清明——的欺世盗名者首先就会从世人身上得到最神圣的力量:献身的意愿和满腔热情。数以百万计的人就会像中了魔似的心甘情愿被压迫、被蹂躏、被宰割,而且这样一个欺世盗名者向世人要求越多,世人就会越痴迷于他。自由——昨天还是世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渴求,他们却可以为了取悦这个欺世盗名者而自愿将自由抛弃,只是为了更加俯首帖耳地服从他的领导,而塔西佗那句古老名言——“我们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就会一再得以实现,以致各个民族陶醉在充满激情的团结之中而自愿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同时还要赞美抽打在他们身上的皮鞭呢。
那些征服者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曾激励过许多人为了他们个人的虚无缥缈的理想而乐于去生和去死,那些征服者们全都会陷入这样一种诱惑:要将征服多数人转变为征服全体民众,并且还要将自己的教条强加给那些不参加宗派的人士。那些征服者们并不满足于有自己的驯服工具——他们有自己的附庸、有自己的精神走卒,他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有那些在历次运动中永远为他们冲锋陷阵的人——不,他们并不满足。他们还要使那些自由的人——那些少数有独立思想的人渐渐成为替他们歌功颂德的人和奴仆呢,并且为了将自己的教条作为独一无二的信仰加以贯彻,他们会以国家的名义将任何不同的意见斥之为犯罪。一切宗教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意识形态都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厄运:一旦这些意识形态转变为专制,这些意识形态就会酿成暴政。而当一个欺世盗名者不再相信自己的“真理”具有内在的威力而需要采取残忍的暴力时,他就会向每个人天赋的自由宣战。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不管哪一种意识形态都一样——从一种意识形态为了整肃和控制各种异己的信念而采取恐怖手段的那一刻起,这种意识形态就已不再是理想的追求,而是罪恶的渊薮了。即便是最最纯洁的真理一旦要用暴力去强迫他人接受,它也就亵渎了其自身精神。
因为人类在道德精神上的独立性从来无法被摧毁——这一点倒是永远令人欣慰!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能成功地用专制的手段强迫所有的世人只信奉一种宗教和只信奉一种哲学——世界观的一种形式,而且今后也永远不会成功,因为思想界始终知道,为了抵御任何一种奴役,思想界要始终拒绝用规定的模式思维,拒绝让思想界自己变得浅薄、停滞、厌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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