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江南四块名石，玉玲珑我没见过。瑞云峰见过两次。前一次是青年时期，这一次是中年岁月。也就是最近。深秋或者初冬天气，黄昏之际，瑞云峰像张老照片，被忽然翻出似的，它褐色漫漶，如雁背迎风。与我青年时期所见过的瑞云峰不太一样，记忆之中是粉绿的。
说萍水相逢也罢，说藤月有约也罢，我认识在瑞云峰下教书育人的柳袁照先生，一下就多年了。我们成为文友，我读他的文章，他读我的文章。做文友的成本最低，也最难，因为文人都有脾气，都不好惹。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个性。下围棋是手谈，喝夜茶是言谈，读文章是心谈。但不是每个人的文章都能心谈的，如能够心谈，文友就做下去了。按我理解，柳袁照先生的工作，是要和各路英雄八方豪杰打交道的，他为人却没有社会上流行的敷衍，往往在不经意处古风流淌。我脑子里冷不丁会有如此图像：
柳袁照先生衣带飘飘立于瑞云峰下，把刚想到的一句诗顺手写在芭蕉叶上。那时候没有钢笔，他用了一枝长锋羊毫。我根据长锋羊毫，判断他是明朝文人。明朝文人喜欢长锋羊毫写字，就像我们现在的文人喜欢电脑打字。从“写字”到“打字”，文风自然不一样了。
我见过瑞云峰两次，我想柳袁照先生的文章肯定与瑞云峰有缘吧。在我看来，柳袁照先生的文章有两种风格，一种是粉绿的，就像我青年时期所见过的瑞云峰，我把他称之为“早春写作”：
在江南平原上，此刻我找到了久违的深邃。眼前是无限开阔的水面，没有半点涟漪。对岸依稀有一条河，深深浅浅地向远方流去。梦境清晰地出现了，一切都已满足，树与草、天与地、人与万物精灵，融化在自由舒展的境界中。
这种笔调里，真有谢冰心、徐志摩的口吻。谢冰心徐志摩他们的散文，就是“早春写作”。我认为五四以来的中国散文写作，基本是以这“早春写作”为主旋律的。后来者也大抵以此开始或者终其一生。在这“早春写作”的主旋律之外，有种变奏，我称之为“深秋写作”，我本人对“深秋写作”更有好感。周作人、废名、郁达夫的晚期作品和朱自清晚期作品，就像我最近所见过的瑞云峰，漫漶着褐色。散文的章法要漫漶，调子要褐色，文品方高。所谓章法要漫漶，就是写作的时候能顺应想象力一波接一波的推动，不被过早设定或者突然到来的主题钉死；所谓调子要褐色，散文是以虚证实之事业，归根到底还是要能够落实，虚为白，实则褐，红红绿绿的春花过后，秋实常是褐色的，比如落花生，比如板栗，比如一段回忆：
有一次聊天，朋友说我是一个在人生的每一个时期都被上苍宠爱的人。我说我小时侯是一个受过苦的人。然后我对她讲了两件事。一次母亲带我到街上，给我买了一块“大饼”，在我咬了几口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叫化子”抢去了，我站在街上直哭，大饼店的人看到这个情景，竟然又“赔”了我一个。当时我还不满六岁，正当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块大饼可能是几个月都轮不到一次的“大餐”，现在可以想象当时母亲在一旁的心情。与其说是我的哭声打动了店主，还不如说是母亲的悲哀感动了同样贫困的做小生意的人。我说的第二件事大致是这样的：我的两个兄长常常放学以后，站在桥下等待为拖蔬菜的大板车的推车。板车过桥很困难，桥很高，拖车人表示谢意往往会给我兄长一根两根黄瓜，或一只两只番茄之类的瓜果。他们拿回家就给我吃。朋友听了我的叙说，连连摇头，说这哪是苦啊，这是爱，这就是上苍对你的眷顾。
这是柳袁照先生散文《我的母亲》片段，大有朱自清晚期作品的风味。朱自清晚期作品，感情诚挚而克制，叙述简洁而传神，尤其是叙述，寥寥几笔，不抓眉目，只抓眉目之间的气息。“现在可以想象当时母亲在一旁的心情。与其说是我的哭声打动了店主，还不如说是母亲的悲哀感动了同样贫困的做小生意的人。”这得了朱自清晚期作品的神韵。
章法漫漶过后，调子褐色过后，作为散文，还是离不了细节。文学均讲细节，以小说的细节与散文的细节作比，小说的细节是嵌宝戒指，散文的细节是珍珠项链，不能像钻石蓝宝石红宝石那样在戒指上狂跳，它是积点成线，珠圆玉润：
我兄长在母亲去世后告诉我，垂危的母亲半夜还会为儿子掖被子呢。
这是一个如珍珠项链般的细节，如果《我的母亲》写到这里结尾，就有余味了。
散文的余味，不但在结尾，更在行与行、段与段之间。有时候散文的余味是一个视角。我见过柳袁照先生的不少摄影作品，一些摄影作品的视角极其独特，当时我想散文与摄影一样，只在日常生活之中，你感觉到了，它就呈现。
丁亥之冬，苏州，三板桥
车前子谢谢你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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