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大力
来源=《读史的智慧》
中国文化传统消解庄严的能耐,有时候大得简直只能叫人叹为观止。“作狮子吼”本是佛祖诞生时显现他“惟妙吉祥”诸宝相的著名征候之一。自从苏轼的名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横空出世,它似乎就被更经常而无可挽回地移用为对悍妇呈威的谑称。
不过,只要端起斯蒂芬·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一书,我相信没有人不能很快地感悟到,在“狮子吼”这个词语背后,原本所蕴含的是怎样一种雷霆万钧的震撼力!
年10月27日,一个热衷于在基督教神学、哲学及医学领域里标新立异,又颇有些偏激和浮躁习气的西班牙人米圭尔·塞维特斯,在他秘密流亡的日内瓦自治市被捕两个多月之后,以加尔文教义的异端与敌人的罪名,被行使高等刑事法庭职能的日内瓦小市政会用火刑处死。曾被天主教会当作“异端”来迫害镇压的加尔文的改革派教义,现在却华丽转身为裁判并处死异端的神圣依据。消灭烈士塞维特斯的火焰,成为“那时代一个高出一切的信号”;因为它记录的,是新教犯下的第一次“宗教虐杀”(《异端的权利》页。“宗教虐杀”一语,是茨威格引用的伏尔泰对这桩火刑的断论。以下凡引用本书文字,均以括注页码方式表示)。
加尔文在审问塞维特斯的案件里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烧死塞维特斯时,他没有在场。但自从这桩官司开始之日,加尔文曾协助拘捕塞维特斯的流言很快就已经在巴塞尔传开。火刑执行后,在巴塞尔、伯尔尼等地也立即出现了针对加尔文的公开指责。很显然,尽管日内瓦市政会对塞维特斯异端案的立场总的来说获得了瑞士其他自治市的官方支持,可是正如不久前出版的一本加尔文传记所言,从一开始就有不少人认定:害死了塞维特斯的,不仅是加尔文教义绝不允许被质疑的精神独裁;事实上,加尔文本人的双手也已为塞维特斯的鲜血所玷污(B.戈尔顿:《加尔文传》,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页至页)。正是这样的形势,迫使加尔文仓促地写下一篇题名《为真信仰与三位一体辩护而反对塞维特斯的致命错误》的自我辩护。他企图藉此把杀害塞维特斯的责任“推诿给‘当局’;而在另一方面,他要证明市行政会完全有权消灭像西班牙人那样的魔鬼”(页至)。
也许我们应当庆幸,加尔文会怀着“不自在的良心”写出了他所有的著作中最软弱无力的这部辩护书。寓居于巴塞尔的塞巴斯蒂安·卡斯特里奥恰恰就是把这部由日内瓦全体教士副署的辩护词看作是加尔文推行“神圣的恐怖”的宣战书。这使他忍无可忍。于是有了他先后发表的《论异端》和《答加尔文书》。前者摘录天主教、新教的诸多权威(包括受追猎时期的加尔文在内)和无党派人文学者的著作选段,论证对异端判决死刑之不正常;在这部具有“虔诚的神学小册子”外貌的文集之前,卡斯特里奥写了一篇长达十几页的给沃登堡公爵的献辞,它是“主张自由思想应在欧洲拥有一个神圣避难所的最早文献”(页)。而后者则成为那个世纪里一篇“最重要的起诉书”。它公开地控告加尔文以信仰的名义杀人,其中包括下面这段对加尔文的“经典答复”:“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一个教义,而是屠杀一个人。我们不应用火烧别人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信仰,只应为了我们的信仰随时准备被烧死!”(页;“经典答复”之语见P.扎戈林:《宗教宽容的观念如何从西方产生》,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页)对《答加尔文书》,茨威格用他气势磅礴的排比式词语一咏一叹地评曰:“这是一篇闻所未闻的、最光彩夺目的檄文。它反对用法律压制言论,用教条压制思想,用永恒的卑鄙压制永恒的良心自由。”(页)
卡斯特里奥没有使用过“宗教宽容”、“良心自由”这样的字眼。但毋庸置疑,他对加尔文的批判,是西方思想史上公开为宗教宽容和良心自由呐喊的第一声狮子吼!将近四百年后,宛若疾雷驰天、飘风振海,从天际又传来卡斯特里奥那声狮吼的历史回音。这次是茨威格用他自己的狮吼之声,为现代人重新讲述这一段“良心反对暴力”的故事。茨威格声称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因为在每一时期,暴力会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坚持精神事业的人们也要继续不断地更新以与之斗争。他们决不应借口说那时对他们的压力太大而去寻找避难所。因为,凡是有必要说的,不能说是说得太多了,真理决不会白说。”(页)
被用来判定人死罪的某个教义乃至其创建者本人也可能是无辜的,因此后两者或许不必对这种精神专制的暴行直接负责。那么对加尔文和他的教义是否也可以如此看待呢?
茨威格书的英译本出版次年,美国曼荷莲学院的G.哈克奈斯教授写过一篇很简短的书评。在承认“加尔文犯有够多的错误,即使不对它们加以夸大,也足以使他成为精神崇高的卡斯特里奥最匹配的反衬者”同时,书评作者埋怨本书“对加尔文宗教奉献精神的正面价值缺乏正确把握”,“彻头彻尾是对加尔文的中伤”。他还说,茨威格“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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