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别称
知堂曾写过一篇《野草的俗名》,探究如“臭婆娘”、“官司草”、“黄狗尾巴”、“碰鼻头草”、“老弗大”、“天荷叶”、“牌草”、“咸酸草”等一些野草,说“名物训诂方面也不可闲却,这样才与民俗学有关系,只怕少有人感兴趣”。而我却是有些兴趣的,于记忆的回路里,拣自己打小儿熟悉的田野植物来“训”一下,想来不是全然无益的罢。
香蒲,幼时常在苇塘边扯其果实,长长的圆柱形小棍儿,褐色,可挥舞玩耍,若忍不住掰开,尽为茸毛,散为一地。拿它来熏蚊子,点燃,散出浓浓的烟雾,满屋弥漫,蚊子固然呆不住,人也熏得够呛,非昏昏然不可。
《本草纲目》载:“香蒲即甘蒲,可作荐者。春初生,取白为菹,亦堪蒸食。山南人谓之香蒲,以菖蒲为臭蒲也。”这说的是香蒲叶子,柔韧可编织席子,而其初生嫩叶,可以食用。香蒲的另一叫法甘蒲,要少见些,而甘蒲与菖蒲的香臭之别,倒是有趣的。
香蒲的别称,其一为水蜡烛或水烛,显然是根据果实的形态而来,实在深获我心,那样子,可不是活脱脱水中的蜡烛么?另一称呼为猫尾巴草,得名途径相似,也是颇形象的,不过豆科亦有一同名野草,未免有些易混淆。
羊踯躅,开花极美,即黄杜鹃,然却为毒草。为何称羊踯躅,因“羊食其叶,踯躅而死,故名”。如此,它的一些别名,如羊不食草、闹羊花、惊羊花,也就可以理解了。
清代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搜山虎即羊踯躅,古方多用,今汤头中无之。”另一别称老虎花,大约与搜山虎之来由相类,其黄色花朵斑斓夺目,日光下一映,真有斑斓猛虎之势。
读邓云乡的文章,他说,“现在江南山中,一到三四月间,漫山遍野开的都是杜鹃花,而各大公园、各大宾馆,也都用大盆栽种各种杜鹃。当人们在观赏这些盛开的烂熳花朵时,又谁知它是‘大毒草’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美花与毒草合为一体,确是吊诡得很。
枸杞,以前在野地里挖野菜时常采,放嘴里尝尝,只是玩而已,更习惯叫它枸杞子。“湛湛露斯,在彼枸杞,显允君子,莫不令德。”这是《诗经?湛露》中所写,表明枸杞之名传之久远。沈括《梦溪笔谈》云,“枸杞,陕西极边生者,高长余,甘美异于他处者”。沈括的足迹最西似止于秦岭,现在我们知道,更好的枸杞在宁夏。
枸杞的别名红耳坠,极为轻俏,绮思有之,自然是因其颜色与形状;而另一名狗奶子,俗极,却也是因其形态,令人想起一种叫马奶子的葡萄来,仅只大小之别而已。甜菜子的叫法,或会引起与糖用植物混同的误会,不过于我倒是亲切,毕竟幼时我并不将之晾干浸泡什么,而是直接摘新鲜的口尝,那特殊的甜丝丝至今不忘。
爬山虎,属葡萄科,因之,其一别名假葡萄藤,即饶有趣味了。《纲目拾遗》里说:“地锦,生淮南林下。叶如鸭掌,藤蔓着地,节处有根,亦缘树石,冬月不死,山人产后用之。”地锦也就是爬山虎。而飞天蜈蚣的叫法,颇具绿林的粗豪之气,令人想起《水浒传》。
爬山虎的形态,叶圣陶曾描写过,“爬山虎的叶子绿得那样新鲜,看着非常舒服,叶尖一顺儿朝下,在墙上铺得那样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一阵风吹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如此说来,其铁栏杆的别称固然别致,不过留的缝隙可就大了一些。
荆芥,人多不识,因我的故乡习以凉菜食之,故不陌生。入口咀嚼,有股特殊的气味,略显怪异的清香,夏日颇醒脑,有意思的佐餐佳品。荆芥是如今的学名,有一别名乃假苏,然而在古代,是反转的,假苏是正名,荆芥反是别称。李时珍曾考证,“按《吴普本草》云:假苏一名荆芥,叶似落藜而细,蜀中生啖之。普乃东汉末人,去《别录》时未远,其言当不谬,故唐人苏恭祖其说。而陈士良、苏颂复启为两物之疑,亦臆说尔。曰苏、曰姜、曰芥,皆因气味辛香,如苏、如姜、如芥也”。李时珍直接廓清了三种名称(假苏、姜芥、荆芥)的由来,就是据其辛香之气味而已。
荆芥另有一奇特的别名,鼠萤,未觅到出处,存疑。我猜测,或许是因其叶片的样子与开花的形态吧。
知堂写《野草的俗名》,饱受诟病,论者多不细察其文末收尾语,“不单是在这时候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是中涵蕴的如许况味,须多加留意。如今承平已久,信笔写写这些植物的俗名或别称,想必不会再有苛责了罢。
■知了
仲夏时节,正是毕了业的学生离开校园的日子,蝉声宣聒,或生伤感。而徐志摩却有句云,“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过大约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这夏虫,多半是蝉,哪里会如此解人意,聒噪自是免不了的。
蝉,吾乡称之为“蚂知了”,普通多叫知了,另有多种说法,俗称蛣蟟、哔蝉,海咦、积了猴、嗲喽、爬叉、胡凉等,古名如蜩、螗、螓等,足见地域之广派生称谓之复杂。小时,我与知了的因缘,就是沾它来耍,大致过程如下:找一长长竹竿,奔到树下,就地取材,寻树胶涂其竿头(树胶多在树的疤节处,流出,呈褐黄色,极具黏性),之后仰首,听知了鸣叫,确认其方位,认清其所在,以竿头近之,觅机扑上,沾身即中,极难逃脱。须注意,知了是聋子,却不盲,不能让它看见竹竿,要有迂回之策耳。及长,见《庄子》中的“佝偻者承蜩”之事,“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对其道,虽是自愧不如,但仍看到两千多年来玩法却没多大差别,原来亦可归入“古已有之”之一种。
苦雨斋回忆故乡绍兴的石板路时,引了一首小时听到的歌谣:
“知了喳喳叫,
石板两头翘,
懒惰女客困旰觉。”
除了对两头翘的石板无实物感知外,几乎不停的知了鸣叫和懒懒困觉,那是深有体会的。旰,晚也;困旰觉,即睡晚觉。不过扯足了嗓子的知了,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于是,我印象里的困意亦昼夜不分了。幼时,家里是有院子的,铺张席子,若是白日,凉荫底下,晚上,随处皆可。知了的力气很足,能长时间叫唤,忽一停顿,片刻,接口再起,乃劳动的典范也。且多只一起叫,不乏层次感,你注意听,可以分清哪只是哪只,谁气长,谁停息,均可辨明。这样的叫声,音量其实是极大的,在更空旷的空间内可能会疏散些,但我家的院子里多树,而知了在上,我则在下,距离之近,可以想见其分贝数。然而听久了,却生出一种别致的感觉,那时年幼,道不清说不明,大了知晓,即“蝉噪林逾静”之感,可说是逻辑上的矛盾在生活中之体现也。玩耍累了,头渐渐低下,又低下,终于歪在席子上呼呼睡去,蝉鸣充一催眠曲耳。
若说“蝉噪林逾静”属实地描述,衍伸出某些哲学的思考的话,那更多的诗人词人写蝉,就是别有怀抱了。骆宾王《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虞世南《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我亦举家清”。王沂孙《齐天乐》,“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均以蝉为品质高洁的象征,因古时人看到蝉站在高高的枝头,风餐露宿,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意,由是大为钦佩,将自己的意思投射到这小小的昆虫身上。自然,科学知识的增加,使我们知晓蝉非可羽化登仙之物,它在树上鸣叫时,以针刺口器吸取汁液供其生存,不免影响树木的康健,为事实上的害虫。不过,之于这个小东西,当情与理相冲突时,多数人会忽略理而取情,缘于一种人格化的寄托,未必是科学之失败也。
言及科学,于知了的记载却亦有若干反向的例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云,“蝉未脱时名复育,秀才韦鹮庄在杜曲,常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鹮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本草纲目》又云,“蝉,诸蜩总名也,皆自蛴螬腹蜟,变而为蝉;亦有转丸化成者,皆三十日而死。”一说朽木变的,一说转丸化成,且前者用科学解剖法验证之,煞有介事,几乎要将空口的聊斋坐实了。如今观之,虽不乏好看处,却只能当典故来看待也。
蝉的蜕壳,是一饶有趣味的事体,尤其对于幼童而言。小时,总能在院里树下或外面树林里看到许多蝉蜕,须眉毕现,透明轻盈,小手指稍一用力,脆的蝉蜕即会粉碎。一直好奇,蝉在什么时候蜕壳,据观察,似晚上居多,因头日天黑前还未发现有甚蝉蜕,改日早晨,就会惊喜地发觉出现不少。于是,一天深夜,拿着手电筒出屋,到院里树下,以光照射树干,果不其然,有若干透明的壳在上面,还有一只正在蜕变,头已出来,身子露出一半,绿色的,还有皱巴巴的翅膀在簌簌地动弹,看来挣脱那个处身已久的壳也不是太容易呢。
据说,在考古发现上,出土的文物中有一种玉做的蝉,除去衣饰与冠饰外,另有一类是含于下葬死者的口中,此丧葬习俗自周后期延续至魏晋。其中的意思,是求永生之谓,为何会用到蝉这种微末的生灵?即古人以为其蜕化是一种复生,生命的轮回耳。至于这一习俗止于魏晋时期,那多半是因为人们对蝉的科学之认识亦在增加,或发现蝉之蜕变并非复生之意罢。
拉杂谈来,小跑一阵子野马,不过,围绕蝉即知了此一生灵的左右周旋,尚未跑得不知去向也。且让我们听取夏日那轰然的鸣躁吧,不必像拉封丹寓言中的那只蚂蚁,因为蝉的沉醉于歌唱而嘲笑之,毕竟,此中的乐趣,即使蚂蚁不懂,自会有人懂的。
此文原载齐物秋水豆瓣,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车前子??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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